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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早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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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早晨

第二天是陰歷十一,還是小潮,六點的時候達到滿潮,現在正在往下退呢。劉慶東吃完早飯,獨自出了賓館,正應了男經理說的,這幾天幹潮時海灘不會露出多少,不適宜趕海,卻是海釣的極佳時機。

他順著海岸線信馬由韁地向西走,只踩在石板路上,生怕誤入泥灘弄臟了鞋子。數十只展翅高飛的海鷗發出清脆的啼鳴聲,“嗷嗷”地盤旋在平展的海面上,用高亢的旋律給退縮的海浪打著氣,此刻,那裹挾著泥沙的怯懦者再沒有收覆失地的勇氣了。淺水裏有幾個人穿著泳衣在戲水,天氣還是很涼的,不知他們哪兒來的激情與勇氣,嬉鬧著“嘩嘩”地把水撩向對方,“呀呀”地尖叫著相互追逐躲避,誇張地還要跌在水裏把個滾,弄得渾身上下似做過泥療一般。同船來的一家三口沒有下水,穿著嚴嚴實實的,兩個大人陪著孩子在挖烏泥。

賓館的隔壁是家賣海產品的商店,劉慶東想進去看看有沒有鹹魚,好當伴手禮帶回家。他走近門口時聽裏面正在拌嘴,聽話音是母女兩個人鬧矛盾了。

“小麗,你又給那瘋子送飯去啦?挺大的姑娘,不怕有人說閑話呀?”當母親的沒好氣地責怪道。

“媽,別瘋子瘋子的叫,多難聽啊。人家有名字,大號毛志國。給他送飯怎麽啦?我們是高中同班同學,前後座。他如今得病了,我沖著同窗之誼盡點兒綿薄之力有毛病嗎?誰願意嚼老婆舌讓她去嚼唄,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啦?”

對女兒的反駁老女人瞪起眼睛,“你還做對了唄?挺大個丫頭咋就不懂事呢?你這麽做傳出去還嫁不嫁人啦?他有神經病!不是正常人,你心裏的那個班長已經沒啦。我說你畢業不留在市裏呢,顛顛地跑回來圖啥?一準是惦記小國呢。大學算是白念啦,你這樣做對得起我和你爸嗎?我們省吃儉用地把你們供出來,你姐不聽話尋了短見,把你爸生拉氣死了,現在你又這樣,想把我也氣死呀?今天開始,再不許給他送飯啦!”

沒想到姑娘還是個倔脾氣,“就送!就送!送他病好嘍為止。你要是怕別人背後說閑話,我明天就嫁給他,伺候志國一輩子。”

“你個缺心眼的東西!我讓你送!”隨即是扔東西砸人的聲音,接著老女人嗚嗚地哭開了,這是當家長的最沒辦法的一招啦。

在這節骨眼上,劉慶東也不好進去呀,便繼續往前走,前面有個鋪子,門前擺著泳衣泳褲、耙子小鏟、拖鞋水桶、游泳圈和水槍,各種趕海的用具應有盡有,豎起的架子上掛得滿滿當當,把窗戶都擋得嚴絲合縫的。

“有人嗎?請問這小耙子咋賣的呀?”

劉慶東在自家樓下的空地上種了些香菜,一直想買個松土的工具呢,他瞅攤上的小耙子正合適。

“五塊,五塊。這小耙子材質可好啦,用它趕海挖蜆子老好使了。”從屋子裏走出賣貨的,他手裏拿著幾只水槍,這男人有殘疾,一條腿在前、一條腿在後蹣跚前行。

“是你!”劉慶東認出對方,這不是在船上有一面之交的毛永順嘛。

殘疾人也認出了他,“是老哥呀,這是去哪兒呀?”

“沒事兒,我溜達。”

劉慶東友好地遞過去一支煙,毛永順接過去聞了聞,“是人參煙啊,延吉黃煙,我們這塊兒可沒處買去。”他掏出火機給彼此點著,“老哥趕的不巧啊,這幾天是小潮,沒法趕海呀。要是大潮那幾天,前面海灘退得老遠了,啥都能露出來,你就挖吧。再使點勁都能到毛彩雲的海田那兒,那一籠一籠的一直排到海上皇宮那頭,有幾萬吊,養的都是扇貝、海蠣子,浮筏養殖讓她發大財了,這島上數她有錢,妥妥的女富婆。前面這一片海灘有海錢兒、泥螺,那邊的礁石下有小螃蟹,水灣裏小魚小蝦可哪兒都是,辣螺、小海螺得在大砣前,想挖花蜆子得去鷹嘴巖下的礁石,想挖海葵得去半拉砣,要抓大螃蟹得到扁擔礁下蟹籠。小潮也有小潮的好處,趕海不行,可以去海釣。這樣吧,一會兒永明幹完拉腳的活兒回來,中午沒事兒,要開快艇帶那一家三口去海釣,到扁擔礁收螃蟹,我們村裏都去那裏下蟹籠的。你也跟著去唄,剛才那兩口子還來問過呢,他們也要跟著出海。”

他指向海灘上半裸著身子的小方會計,穿著泳褲的包工頭小葛正抱著她在趟水玩呢。臃腫的大肚腩真是礙事,別的情侶都是勾肩搭背的,他只能伸直了向前端著,像是要把姑娘扔到海裏去。這要是配上背景音樂,那將會多浪漫啊。《沸騰的生活》、《阿裏路亞》不妥,對於他們太正派。劉慶東搜腸刮肚想了半天,也沒找出哪支曲子適合他倆,因為他知道那是對見不得光的野鴛鴦。

“二丫結婚了嗎?”劉慶東聽教師說她未婚啊,覺得不應該叫富婆,叫姑娘更合適。

殘疾人叼著煙嘿嘿笑了,“單身不一定沒有男人,這島上大齡青年多了,我也沒看誰閑著,還有侄女跟叔叔亂扯的呢。幾年前毛彩雲差點兒成了支書家的兒媳婦,毛海都跟她談婚論嫁了,可不道咋地突然黃啦,聽人說她跟個長春來的游客好上了,讓男方家知道後就不要她啦。”

“你盡瞎說!造謠,整天給二丫姐編瞎話。”

突然從背後傳來指責聲,劉慶東回頭去看嚇了一跳,這小夥子二十三四歲,頭發蓬松,滿臉大汗,埋了吧汰胡子拉碴的,天氣已經轉暖了,仍然裹著件羽絨服,能不出汗嗎?還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,不倫不類的。瞅他那傻呵呵的表情,便猜出一定精神不正常。

“小國,跑步回來啦?又沒趕上去北京的火車吧。我咋是瞎說呢?是你媽告訴我的,島上都傳開啦。”毛永順極力辯解著。

“你們都是壞人,二丫姐是好人,你們想害她。”小夥子不再理睬他,徑直去到隔壁超市的門口,那裏有一把木頭板凳,他坐在凳子上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大海,嘴裏嘟嘟囔囔地說“磕磣,露大腚,磕磣,露大腚”。

劉慶東心想這孩子還挺單純,看到有人穿著泳衣,露胳膊露腿的,感到不文明啊。

“磕磣,露大腚。”不曾想小夥子轉過頭來,沖著毛永順說著同樣的話。

“那有什麽磕磣的?游泳還穿棉襖棉褲啊?你這孩子!不許胡說,叫游客聽了得挨揍。”殘疾人像是被嚇到了,他立刻厲聲訓斥小夥子,急迫地怕被別人聽了去,而後又尷尬地向劉慶東解釋,“他是永惠的兒子,因為沒考上大學,精神失常啦,他的話不能當真。”他的臉上呈現出緊張與遺憾。

劉慶東此前聽說過,知道他和賣海產品的小麗是同班同學呢,還聽徐浩遠講,他母親姓蘇,為開民宿時候的事兒記恨毛彩雲呢。他猛然間記起往事,八年前就是在這片海灘上,也是這個木頭板凳,只是當時還沒有這個超市,有個愛學習的高中生在這裏背文言文呢,應該就是他呀,自己還好趣地湊過去,跟他對了幾句。

真是蒼天弄人,那個青春年少、意氣風發的孩子咋變成這副樣子了?他惋惜地走過去,隨口念了一句,“環滁皆山也。其西南諸峰,林壑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瑯琊也。”

“山行六七裏,漸聞水聲潺潺,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,釀泉也。”孩子機械地回應道,他的眼睛仍然直勾勾,卻掠過一絲劃破夜空般的光芒。

劉慶東再念出下句,“峰回路轉,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,醉翁亭也。”

這回孩子的語速加快了,“作亭者誰?山之僧智仙也。名之者誰?太守自謂也。太守與客來飲於此,飲少輒醉,而年又最高,故自號曰醉翁也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間也。山水之樂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”然後沈默了,用雙手勒住自己的腦袋,像那裏套著個緊箍咒,他要用力把它摘下來。

跟上次的對話一模一樣,小夥子就是原來的那個少年,他學過的知識還深藏在腦海裏,只是在外面加上個無法掙脫的牢籠,束縛住他的手腳,再也解不開系得死死的心結。

劉慶東進入超市,屋子裏只有一個人,他認得是患有腰脫病的毛永惠。店主人看見他,自然倍感親切,再次對其援手治療表示感謝。還詢問他腱鞘炎能不能治,他媳婦的右手鼓出個包,手一用力就疼,使不上勁。

“這可不能用刮痧,可我能用最簡單的方法治好它,你媳婦呢?”

男人聞聽非常高興,“她現在不在,強挺著去扁擔礁收螃蟹了,一會兒就回來,她回來我去賓館請您。大哥,您想吃啥?隨便拿我請客。”

“不買啥,謝謝,你不用客氣。沒事兒,我溜達,吹吹海風。”劉慶東咋好意思拿人家的東西呢,小本經營不容易呀。

“白天的風是從海裏往岸上吹的,晚上的風是岸上往海裏吹的。”

說話的不是店主,而是個小朋友,孩子五六歲大,圓頭圓腦的,小臉蛋兒被海風吹得跟紅蘋果似的,他從貨架子後面轉出來,奶聲奶氣地瞅著劉慶東。

“哎呀,別看人不大,知道的還真不少呢。”

“是國哥告訴俺的,白天陸地熱,海裏冷,風就往岸上吹,晚上正好掉過來。”

“這是你家孩子呀?”劉慶東問那店主。

毛永惠回答說不是,“他是薛大夫的孫子,薛大夫是俺們這兒的駐島醫生,為人可好了,還幽默。”

“我爺爺可不幽默,他動不動就狠噠人。”

店主不這麽認為,“你爺爺那是為你好,小樹不修不直溜。他對外人可隨和了,愛逗笑話,全村就數他幽默啦。”

孩子卻不同意,小眼睛卡巴卡巴瞅著大人,“啥?長得幽默也算啊?”

劉慶東喜愛地問著男孩子:“你叫什麽名字呀?幾歲啦?上學沒呀?”

“六歲半,明年上小學一年級,俺媽已經給俺報名啦。俺大名叫薛宇航,小名叫小年,俺是小年那天出生的,俺姐小名叫臘月,她是臘月生的。”

劉慶東最近可喜歡小孩子了,感到應該是年級大了的緣故吧,便故意逗他玩兒,“呦,那你們姐弟倆都在臘月生的,也沒差幾天呀。”

“喃不識數呀?俺們差兩歲呢,她是先生的,後來有的俺。”

“可不是,冒昧啦,十月懷胎,擎得懷一陣子呢。小朋友,你想吃啥?我請你。”

對於大人的慷慨解囊,小孩子有些不好意思了,可又架不住食物的誘惑,扭扭捏捏地靠近墻邊的冰櫃,“給俺買個雪糕吧。”他羞怯地用手指著。

“不就是根冰棍嗎?我請客,算是見面禮了,可說好啦,冰棍不能白吃,咱們以後可是好朋友啦。”劉慶東拉開玻璃拉門,在各式各樣的雪糕裏挑選著,“要買就買個大的,這個可夠個兒呀,吃了它,一天都不用吃飯啦。啥味的?這包裝紙上畫著呢,讓我瞅瞅,哦,叫做一畝瓜田,是哈密瓜味的。”

“不是,是香瓜味的。”小孩子糾正道。

“是嘛,又冒昧了,那寫成一畝香瓜地好不好?”

劉慶東取貨付錢,毛永惠執意不收,可老男人說是請孩子的,不能食言,便掏出手機正要掃碼,那邊的孩子噌楞一下竄了出去,口裏大喊著,“喃欺負俺國哥!俺駭死喃。”

“打傻子!大傻子!”外面真有個孩子在撩閑,是那個被慣壞了的果果,他大喊大叫地用小石頭拋坐在板凳上的病人,呆傻的小夥子只會用手遮擋,不知道躲避或是把孩子趕走。

接著是小年的怒罵聲、果果的大哭聲,果果媽護犢子的謾罵聲、果果爸拉偏架的呵斥聲。待大家都從屋子裏出來,聽明白事情的原委,矛頭一致指向不講理的一家人,有脾氣暴的要捋胳膊打人了。看情勢不對,他們拉著孩子,挎著剛買的泳圈,悻悻地回到海灘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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